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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洛金玉出狱的那日是腊月十九,天上下着鹅毛大雪,纷纷扬扬。

    他只着素色单衣,发系同色麻带,仿佛浑不知寒冷似的,缓缓地穿过大街小巷,来到一处高院府邸前,不去叩门,只立在门口檐下,沉默地望着仍在下个没完的雪。

    过了约半个时辰,府邸才打开大门,从里出来一位高挑男子。

    这男子面容俊美,异于常人,凤目高鼻,薄唇玉面,头戴红穗宝帽,身披千金红裘,神色高傲,一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。

    男子迈脚过了门槛,立刻察觉檐下立着人,便扭头去看,锐利的目光触及到也转过身来看他的洛金玉,不由得一怔,却很快回过神来,又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,收回目光,也不问对方为何而来,便要走下台阶。

    “沈无疾。”洛金玉开口叫他。

    沈无疾轻轻地呼出一道白气,站在台阶口,回身去看洛金玉,忽而笑着道:“洛公子怎如此落魄?”

    沈无疾是二十有一的年纪,可声音却如同少年般,不似寻常男子般雄厚——皆因他并非全须全尾的“男子”。

    他乃司礼监掌印大监。

    一个幼年时便去了势的阉人。

    先帝与当今圣上的心腹要人。

    洛金玉神色不变,淡然答道:“我刚从狱中出来,未曾更衣梳洗,失礼了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冷笑道:“没问你这个。我是问洛公子,怎落魄到踩我这个阉奴的台阶来了。洛公子当日之言犹在耳边,在下不过一个阉奴,无根无须,不阴不阳,心狠手辣,阴晴不定,佞幸媚上,牝鸡司晨。”

    洛金玉看了他一会儿,道:“没有牝鸡司晨,你不当用这词。我只说你善妒记仇,心胸狭隘,胸无点墨,偏还要附庸风雅,可笑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”

    沈无疾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,呼吸急促,死死地盯着洛金玉,似是想将他就地剐皮。

    可是沈无疾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,他最终将怨愤化为一声冷笑,振振宽袖,便要离去。

    “沈无疾。”洛金玉又叫他。

    沈无疾再度停下,侧头,紧皱眉头瞪他:“你究竟什么事!”

    洛金玉淡淡道:“向你道歉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一怔,回过身去,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虽你对旁人有诸多不是,”洛金玉道,“可你并未在我蒙难时落井下石,更为我母亲收尸,养葬我祖父祖母,多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沈无疾咬牙道,“什么叫‘我对旁人有诸多不是’?”

    “我有一事相求。”洛金玉道。

    沈无疾不可思议道:“你还有一事相求?我何时答应你可以对我有一事相求?”

    “我母亲与祖父母皆亡,再无其他亲人,无家可归。我入过狱,再无功名可能,穷困潦倒,也无成家之望。”洛金玉道,“我想入你府上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”

    沈无疾沉默片刻,问:“你在狱中被人打坏脑子了?我与你有仇,你如今潦倒,让我收留你?”

    洛金玉道:“你若仍有怨气,大可趁此良机折磨我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”

    洛金玉道:“何况,当初我嘲你讽你之事路人皆知,你便是因此恼我恨我,如今我潦倒落魄,入你府上,做你家奴走狗,你说与人听,岂不是出尽一口恶气?”

    沈无疾再度皱眉,警觉地思忖半刻,问:“你为何要这样做?有何目的?咱家才不信你只是因无处可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若说,我只为让你出尽恶气,你可相信?”洛金玉道,“葬我母亲与祖父母之恩,我便这样报了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一怔,问:“就为这个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洛金玉道,“就为这个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倒是迟疑起来,半晌道:“咱家又不是为你才葬他们,不过是嫌拦住了咱家的路。”

    洛金玉道:“我知公公倾慕于我,公公不必砌词狡辩。”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沈无疾顿时面皮飞红,恼羞成怒:“你胡说!咱家只是——只是……只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公当日掷千金,建洛神阁,结交学子,广开清谈,每日令人送我金银礼物,请我品判你所写辞赋,不是因倾慕于我,而只是附庸风雅吗?”洛金玉问。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沈无疾咬牙切齿道:“咱家只是附庸风雅!”

    洛金玉点点头:“那公公请我品鉴的辞赋中满是思春求偶之意,也只是巧合?”

    沈无疾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沈无疾红透了脸,比两颊红缨更艳,捏着拳,低声道:“洛金玉,你给咱家滚!”

    可“滚”了的并非洛金玉,而是沈无疾。

    沈无疾说完那话,见洛金玉不滚,越发气恼,却又无计可施,只好狠狠地甩袖离去,独留洛金玉仍站在那,沉默地望着沈无疾翻身上马,策马离去,又沉默着将目光重新投向飘来大雪的天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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